《水浒传》有一奇,那就是梁山上年轻力壮的汉子一排又一排,竟然绝大多数“不亲女色”,“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”。话说“相貌堂堂强壮士,未侵女色少年郎”,其实好汉们已是大龄青年,似乎都不着急性事,他们“打熬筋骨”、“打熬气力”,充满禁欲主义色彩。108号领导干部尚且如此,其他的喽罗更可想而知,光棍多多。
真正好色喜性的只有寥寥数人,一个是与妓女李巧奴有来往的安道全;一个是与妓女李瑞兰有染的史进;一个是想抢刘太公之女为妻的周通;一个是夺了程太守女儿的董平;一个是搂住刘高之妻求欢,后来又娶了扈三娘的王英;一个是包养阎婆惜、对妓女李师师有倾慕之情的宋江。下面且看这六人的“风流史”。
宋江因久攻北京城不下,不由“神思疲倦,身体酸痛,头如刀劈,一卧不起”。张顺曾认识神医安道全,自告奋勇前去请安道全来给宋江治病。“安道全却和建康府一个烟花娼妓李巧奴,时常往来。这李巧奴生得十分美丽,安道全以此眷顾她”。这李巧奴也舍不得安道全走:“我却不依你去,你若不依我口,再也休上我门。”搞得安道全进退两难。张顺一怒之下杀了李巧奴和妓院的人,嫁罪于安道全,安道全这才无奈地上了梁山。
史进“旧在东平府时,与院子里一个娼妓有交,唤作李瑞兰,往来情熟”,是个常逛窖子的嫖客。梁山兵马攻打东平府受挫,史进自告奋勇,进城去找李瑞兰,以求里应外合攻下城池。不料,这李瑞兰并不像李巧奴那般重情义,出卖了史进,报与官府,使史进被捕,受尽折磨。破城后,史进带人上门报仇,将李瑞兰一家大小均碎尸万段。
董平上梁山前是东平府的兵马都监,见顶头上司、东平府程太守女儿“十分颜色”,想娶为妻子,程太守没有答应,他记恨在心,与宋江暗中串通,赚得守门军士打开城门,引宋江大队人马进城,他则“径奔私衙,杀了程太守一家,夺了这女儿”。
周通上梁山前是桃花山的二当家,看上桃花村刘太公19岁的独生女儿,刘太公并非情愿,却慑于周通的淫威,任其摆布。周通先是用二十两黄金、一匹红锦做定礼,然后上门强娶,被鲁智深出手相救,坏了周通的好事。
王英是梁山出了名的色鬼,他在清风山做二当家时,有一次抓到了朝廷官员刘高的夫人,把刘夫人带至自己房中,打算强行求欢。宋江得知此女是刘高夫人后,跪下求王英放了她。之后,待到众好汉将陷害宋江的刘夫人再次捉上清风山,王英又想淫乐一番,见大当家燕顺一刀杀了那女人,竟然要拿刀和燕顺拼命。宋江答应日后成全他一桩亲事,才平息了争端。后来,梁山攻打祝家庄,活捉扈三娘,宋江将扈三娘嫁与王英,一个侏儒猥琐的好色一代男,抱得梁山最漂亮的美人归。这也使王英成了除了徐宁、张青、孙新(董平勉强算一个)之外,梁山上又一个娶了妻室的男人。
再说宋江,一副正人君子样,其实是个好色之徒。他先是用钱支助阎婆惜葬父,趁人之危笑纳了送上门来的阎婆惜,两个人未婚同居,不给别人名份,大有包养之嫌,后来还杀了这可怜女子。再者,色胆包天,冒着生命危险进京城去看花灯,花了梁山大一百两黄金,得以与京城名妓李师师亲近,不巧大宋皇帝来与李师师幽会,使他一夜春宵泡汤。
梁山绝大多数好汉不近女色,是一个让人颇为费解的事。本来,“食、色,性也”。“饮食男女,人之大欲存焉”。好色本是很正常的事,“只顾打熬气力,不亲女色”,有违人的基本欲求,我就不相信梁山好汉是“特殊材料制成的”,至少上面所举五人的好色、抢妻之事,说明梁山好汉发育正常,没有被塑造成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,而是荷尔蒙激素也会膨胀的凡夫俗子。
再说了,爱情婚姻不是什么坏事,是人类繁衍之需,也是社会关系建立的起始。如李贽说:“夫妇,人之始也。有夫妇,然后有父子,有父子然后有兄弟,有兄弟然后有上下。夫妇正,然后万事不出于正。”(《夫妇论》)男人是乾,女人是坤,乾坤之合再正常不过。孔子曾感概“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”。(论语·子罕)哪有几个好德要多过好色的人呢?“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”,有几个人敢前卫到奉行独身主义呢?更不要说,每个人都有繁衍自己基因的“动物冲动”。梁山汉子们之所以压抑自己的性欲,除了受宋朝理学“存天理,灭人欲”的影响(应该很小),实是有非常深刻的政治考量。
有道是“二八娇娘体似酥,腰间仗剑斩愚夫。虽然不见人头落,暗里教君骨髓枯”,梁山干部将精力都放在女人身上“溜骨髓”,而不是“打熬筋骨”,就没有精力干革命工作,没有力气攻城拔寨、打人杀人。要是梁山好汉搞了一堆女人,当时又没有避孕的好办法,生出一堆小好汉,这得牵扯多少干部的精力进去,也必将大大地增加梁山的财政压力,都是非常不利于革命的事,这是宋江不能不提防的。
虽然宋江自己生活作风问题并不好,想必深知“英雄难过美人关”和“女人坏事”,“红颜祸水”,非常重视抓干部的生活作风问题,不能因为生活作风问题影响革命,妨碍工作,这叫“抓身体,促革命”,梁山事业不能毁于“脐下三寸”。
宋江的革命性爱观教育还真的管用,李逵就身体力行,“并无淫欲邪心”,对女性有一种强烈的排斥感,李逵见宋江到东京和李师师吃酒,就好生气忿,大闹了一场。后来以为宋江抢了刘太公的女儿,勃然大怒。一贯信服“宋哥哥”的他居然抡了大斧要砍宋江:“我当初敬你是个不贪色欲的好汉,你原来是酒色之徒:杀了阎婆惜,便是小样;去东京养李师师,便是大样。你不要赖,早早把女儿送还老刘,倒有个商量。你若不把女儿还他时,我早做早杀了你,晚做晚杀了你。”
可是我们发现没有,禁(性)欲禁得最狠的李逵,喝起酒来、杀起人来也是最狠、最无情的,连无辜的生命也不放过,连已然投降的扈太公一门尽数杀了;也是他反对招安最激烈,恨不得盖晁做大皇帝,宋江做小皇帝,他有要机会做大将军的人。为什么?因为禁(性)欲是为了另一种欲望的获得,梁山禁性欲是为了未来权势的欲望满足。一旦他们打下江山,坐有天下,则所有的禁欲都会得到了千百倍的回报。所以,禁欲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纵欲;压抑是另一种放纵,是在打人杀人、喝肉喝酒上的放纵,是在得了天下之后想要谁就是谁的放纵。
总而言之,梁山好汉们“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”,并非他们是“特殊材料制成的”,而是为了更大欲望的获得。这种压抑扭曲极易走向两个极端:要么将造反看得高过一切,为了造反,一切身心上的楚痛欲望,包括性欲都能熬得,甚至人伦亲情都可以丢到一边;要么是极时享受行乐,大碗喝酒,大口吃肉,一有机会就纵情声色,包括史进和宋江,以种种名义跑进青楼、妓院去。这就是梁山上“性”与“爱”的特殊之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