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基雅维利的喜剧《曼陀罗》讲述了一个“泡妞”的阴谋故事。老家在佛罗伦萨的卡利马科十岁时父母双亡,被监护人送往巴黎,在那里住了二十年,靠做生意过着宽裕的生活。在一次聚会中,他得知贵妇人卢克蕾佳拥有一流的美貌和品行,欲火中烧,不顾意法战争威胁,回到佛罗伦萨,准备将她搞到手。在当地无赖食客李古潦的精心策划及修士提莫窦、仆人西罗、卢克蕾佳的母亲等的帮助下,假扮医生的卡利马科利用卢克蕾佳丈夫尼洽老爷迂腐愚蠢、望子心切的弱点,欺骗卢克蕾佳喝下据说可以怀上孩子的曼陀罗药水,并称喝了这种药水后,头一个与她同房的男人八天内会死掉。随后卡利马科又扮成被捉的流浪汉,以“吸走体内毒素”为名与卢克蕾佳同床。最终卡利马科如愿俘获了卢克蕾佳的肉体和芳心,他们表面维持名誉,私下继续过着通奸生活,只有尼洽老爷仍然蒙在鼓里。
《曼陀罗》这一短剧生动展现了马基雅维利关于政治与人性的观念:政治的正义和美德必须建立在对人性的深刻体察及掌控的基础之上。一个人要想获得成功,就要学会充分利用天时地利人和等各种偶然因素,学会把自己的性格和能量发挥到极致,学会游走于正义和邪恶之间,学会综合运用理性的狡诈和欲望的优劣。相比此前的政治思考,马基雅维利格外重视激情与冲动的力量,但他亦注意到,非理性的本能也是一把双刃剑,若不善加调控和引导,就会颠覆政治秩序本身,对玩火者反造成莫大的伤害。
国人读马基雅维利,尤其是其《君主论》,往往爱从权谋术、厚黑学的意义上来解读,以期作为人生搏杀的指南。许多人只愿意看到其中人性之恶张扬的一面,而没有看到政治之善彰显的一面,因而忽视了马基雅维利更为深切的教益。不过,马基雅维利的这种政治关怀,多少可以通过欣赏《曼陀罗》而得到更全面的理解。马基雅维利无疑是极为重视政治实践之后果的人,因此也是信奉政治之责任伦理的人。君主为了政治统治的需要,当然可以无所不用其极,但首要的,却是要尽量付出最小的成本,以尽可能实现皆大欢喜的结果。就像该剧中李古潦所言:“我相信善就是对最大多数人有好处,就是取悦最大多数人。”最终的结局果然如此,人人各遂其愿,即便那个被戴了绿帽子的老公,也能够因为得到孩子、不知真相,而活得无比开心。
所以,马基雅维利堪称波斯纳推崇的那种真正的实用主义大师,因为他在宣扬背信弃义、阴谋诡诈、邪恶手段的同时,为良善的政治目的开出的却是一剂“喜剧的药方”。在波斯纳看来,实用主义并不意味着目光短浅,而是必须就长远的、制度性的后果进行综合考量。卡利马科虽为花花公子,但他追求的并非一时的新鲜和快乐,而是更为长久的东西。他明白自己的真正利益所在,知道维持这种爱比破坏这种爱更能带来长远的好处。他致力的是建设而不是摧毁。更何况,他还得到智囊李古潦的鼎力相助。正是这位食客,像一位高明的导演,策划了整个完美的政治游戏,告诫卡利马科不要盲目冲动,在释放卢克蕾佳爱欲的同时,又维护了贵族尼恰的尊严,并引导这种情欲走向和平安全的轨道。
在马基雅维利心目中,最美好的政治当然是充满自由精神的共和主义,但如何实现这种自由的国度,其出发点却在于罪恶的现实。马基雅维利曾在一封信中说:“我相信,通往天堂的真正途径在于:认识通往地狱之途,以便避开它。”基于这种实用主义,马基雅维利深刻看到,政治的标准没有绝对固定的善恶,而是在流动的善与恶之间进行权衡的艺术。政治一定是务实的,它拒绝浪漫主义和乌托邦幻想。政治需要审慎、智慧、责任和判断力,需要对时机和方式进行正确地抉择,需要建立起不同于私人道德的全新的政治道德。如果统治者为了保全私德而放弃自己的使命,造成生灵涂炭的效果,这才是最大的不负责和不道德。一切以必要为限:“如果可能,不要背离善良之道;如果必要,要知道如何为非作恶。”
马基雅维利的问题在哪里呢?也许正在于他在洞察人性基础的同时,却对人的有限和败坏估计不足。他过于相信人对政治命运的掌控,却忽略了如果没有对一些永恒而基本的原则的坚守,政治游戏就会倾向于偶然混乱,会导致超越人之能力的各种非意图后果。马基雅维利将古典的德性(virtus)概念解释为能力或力量,其结果是莫斯科不相信眼泪,政治行动者“没有任何敬畏之心”,所谓的怜悯、神圣、诚实、良知等都成为没有必要的东西。政治的标准就是成功,正义不再需要诗性和柔软的维度。当人们所作所为再也不用承担道德的重负,也就更可能滑向分裂异化,滑向更加没有希望的道路。
“法律是政治的晚礼服,道德是制度的遮羞布”,这种充满马基雅维利韵味的论断,今天几近成为人们认识和参与政治游戏的箴言宝典。马基雅维利在《论李维》开篇指出:“发现新方式和新秩序的危险,历来不亚于寻找未知的水源和沃土的危险。”他致力于建立“有益于每个人共同福祉的新范式和新秩序”,却将对现状的满意建立在旧瓶装新酒的基础上。这样一来,政治和正义,就成为掩饰与修辞的技艺。在《曼陀罗》中,其方式就是合谋的欺骗,是正视人性脆弱的危险,从而对未来的爱的秩序小心呵护经营。这固然是正确的,但是,善不足以成事,难道恶就足以成事?每个人都有作恶的动机,却少有如李古潦那样的将恶转化为皆大欢喜之善的德行能力和本事。
说实话,在政治生态领域,马基雅维利“以地狱为起点”的论断在今天早已成为毋须强调、人皆具备的常识。问题在于,他孜孜以求的自由共和的美好政治的理想,却不仅为许多人所忽略,而且也难以从他提供的路径获得救赎的希望。如果说政治真如马基雅维利所言是一种中道权衡的艺术,那么我们现在就应该认识到,人们在地狱中挣扎已久,对地狱的状况已经如此熟稔甚至眷恋无比,所以当下最要紧的是,恢复那些我们曾经失落的东西,让仁爱信实、圣洁尊严的星光重新点亮黑暗的天穹,就如那圣洁美丽的贝雅特丽齐一样,安慰着诗人但丁,并引导他走向玫瑰天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