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隐龙丨谷雨:从蛰伏隐忍的春天,步入百卉千葩的夏季

作者:王涛 分类:默认分类 时间:2025-04-20 14:0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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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四节气中,大约没有哪个比“谷雨”有着具神话色彩的起源传说了。

据《淮南子·本经训》载:“昔者仓颉作书,而天雨粟,鬼夜哭。”仓颉创造汉字之举惊动了天地,以至于出现了天降粟谷如雨下的奇观,后人遂将这一天定为“谷雨节”,用以纪念仓颉这位“文字始祖”。民间所谓的“清明祭黄帝,谷雨祭仓颉”之习俗,正渊源于此。

在仓颉的家乡陕西省白水县,至今仍然有在谷雨时节举行传统庙会祭祀仓颉的习俗。在仓颉庙的西门,有一联曰:“雨粟当年感天帝,同文永世配桥陵。”这副对联的上联,便源于《淮南子》中的典故。

其实“雨粟当年感天帝”七个字,多多少少有些误会。高诱为《淮南子》作注云:“天知其将饿,故为雨粟。鬼恐为书文所劾,故夜哭也。”这句注解大意是,老天知道仓颉造字会导致人心虚伪,人们会因尔虞我诈而饿肚子,于是下了一场谷子雨;而鬼在夜里哭泣当然也不是出于感动,而是文字的出现使鬼无法隐遁身形而陷入惊惧。后人阴差阳错地将谷雨定为仓颉纪念日,倘若天帝有知,真不知道要做何感想了。

《淮南子》中的奇诡传说固然不足为凭,但文字与谷雨之间,却隐隐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呼应。文字的出现,使人类终于从渺无踪影的神话时代过渡到文化昌盛的信史时代;而谷雨的到来,则让人们从蛰伏隐忍的春天步入百卉千葩的夏季。如果说,人类最初的文字必然镌刻着文明进阶时的年轮,那谷雨这一节气,自然也会浓缩着季节更迭时的纹理。


谷得雨而生,花竟则立夏

“天雨粟,鬼夜哭”的神话无法引以为据,“谷雨”二字的正解自然还要到人间寻求。《管子·四时》云:“时雨乃降,五谷百果乃登。”所谓“谷雨”,当取“雨生百谷”之意。元人吴澄编著的《月令七十二候集解》中载:“三月中,自雨水后,土膏脉动,今又雨其谷于水也。”吴澄在此提到“雨”当念去声,作动词使用,侧重于降雨这一动作——其实不妨将雨视为兼类词,既指下雨的过程,也能指雨本身,由此,明人王象晋所著《群芳谱》中“谷雨,谷得雨而生也”一句,也便熨帖起来。

在传统社会,雨是影响农业生产最重要的自然现象之一。为此,自秦汉时代起,中国便确立了严密的雨泽奏报制度,以预测和核实从各地收集到的生产和粮价信息。从这个角度来看,将气候称为“雨候”也不为过。不同农时人们对雨有着不同的感情,顺时应势的雨是好雨、喜雨,遁天妄行的雨就成了淫雨、孽雨。所谓“清明宜晴,谷雨宜雨”,谷雨时节,降雨量明显增多,这对谷物的生长极为有利。因此,“谷雨”之“雨”,正是知时节的好雨。

“谷雨”之名充满吉祥寓意,谷雨的三候也饱含着生命力。

谷雨第一候是“萍始生”。萍即浮萍,这种飘浮植物因流水而四处流荡,聚散不定,由此衍生出“萍水相逢”这一成语——而萍与水的相逢,便发生在谷雨。不过,若将萍视为植物的代言人,那谷雨时节便出现了另一场更为缤纷的相逢:花信风。

徐锴《岁时记·春日》有言:“三月花开,名‘花信风’。”所谓“花信风”,最初便特指农历三月百花盛开时的风信;北宋后,花信风扩展到春季六气十八候,以梅花为首、以楝花为尾;及至明初,花信风已经涵盖了小寒至谷雨四月八气二十四候。无论哪一个版本,花信风的终点没有变,那便是谷雨时节依次盛开的牡丹、酴醿和楝花。

谷雨的三朵花,都暗含着暮春的伤感。

牡丹高贵庄重,谷雨后三天正当怒放之时,民谚有“谷雨三朝看牡丹”之说,牡丹也因此有了“谷雨花”的雅称。不过,任其如何雍容华贵,到了辛弃疾笔下,终究还是成了“只恐牡丹留不住,与春约束分明”的喟叹。

酴醿的花语是末路之美,象征了分离和悲伤,苏轼诗云:“荼靡不争春,寂寞开最晚。”《红楼梦》也曾借荼靡的花名签“韶华胜极”预示着贾府的衰败。

楝花名气最小,不过别有一番缠绵之意,清少纳言在《枕草子》中说:“树木的样子虽然难看,楝树的花却是很有意思的。像是枯槁了的花似的,开着很别致的花。”个中滋味,大约非局中人不能理解吧。

生在谷雨时节,三朵花的命运注定要沾染上别离之情。正如明人王逵《蠡海集·气候类》所言:“花竟则立夏矣。”谷雨之后,花信风就此终结,再往后便是夏日的“绿阴芳草长亭”。

谷雨第二、三候都与鸟有关。第二候是“鸣鸠拂其羽”,“鸠”即布谷,其叫声近似于“布谷”,在古人眼中,这是在提醒人们及时播种谷子,莫耽误农时。谷雨第三候,是“戴胜降于桑”。“戴胜”又称“鸡冠鸟”,鸣叫里羽冠起伏,因与女子戴在头上的饰品“春胜”相似而得名。戴胜不去别处,却偏偏降落在桑树上,道理和布谷催耕一样,是在勉励人们采桑养蚕了。

在古人眼中,鸟本是时节之官,据《左传·昭公十七年》所载,古代掌管四时八节的官职均以鸟为名,谷雨三候中有两候为鸟倒也不稀奇。非但谷雨如此,七十二候中涉及鸟的有二十一个,纵跨十三个节气,贯穿春夏秋冬,只是像谷雨的布谷和戴胜一般连续急着劝课农桑的,倒是绝无仅有了。


种棉禁蝎,百鱼近岸

所谓“清明断雪,谷雨断霜”,谷雨时节寒潮日渐退去,气候日渐温暖,一年当中的第一场大雨,往往便出现在这一时期。此时正值夏始春余,恰恰又是初插秧苗和新种作物极需雨水滋润的时期,因此降下的雨水尤其为人所喜。

俗语有云:“雨生百谷,时雨将至。” 这里的“时雨”,指得不是忽降忽止的急雨,而是应时而至的及时雨。《水浒传》中的宋江因乐善好施被江湖人称为“及时雨”,须知宋江不常有,谷雨之雨却是年年如期而至,由此看来,谷雨那是比宋江还要暖人心脾的存在了。

关于谷雨期间春忙的谚语不少,比如“谷雨前,好种棉”“谷雨不种花,心头像蟹爬”“清明谷雨紧相连,早稻地区种秧田”……在布谷和戴胜的催促下,人们手上的活计正式繁忙起来。毕竟是最初的播种,农人们坚持着属于自己的朴素口彩。有些地方要吃发糕,寓意稻种芽壮根“发”;吃豆芽菜,寓意稻种下地有根有“芽”。在浙江衢州,人们还会在播种后将柳条插入秧田的进水口,直到拔秧时才拔去,意在“留”秧。

除了水稻与棉花种植,采桑育蚕也进入到了忙碌阶段。不过与农田旁鸡犬相闻的热闹不同,蚕农们却进入了“家家闭户,不相往来”的状态。一来,蚕需要蚕娘时刻守护,养蚕人自然无暇串门;二来,蚕生来娇贵,关闭蚕室也有利于防止传染病害。在重要的蚕乡,谷雨期间甚至会为了养蚕大计推迟科考、断案、捉盗等公事。嘉庆年间《余杭县志》记载:“遇蚕月,邻里水火不相借,至蚕熟茧成,始相问慰,点茶为乐。”这一习俗,民间称之为“关蚕门”。

有阳光的地方就有阴影。谷雨给田间的农作物带来了复苏的希望,同时也给经过漫长蛰伏的毒虫带来了喘息之机。农谚有云:“谷雨三月半,蝎子有千万。雄鸡唱一遍,蝎子不见面。”“雄鸡唱一遍,蝎子不见面”当然只是农人们的美好期望,而“谷雨三月半,蝎子有千万”却是现实生活中不得不面对的威胁。蛰伏的毒虫除了蝎子,还有蜈蚣、蛤蟆、蛇和蜘蛛等,这些高度危险的生物被合称为“五毒”,是谷雨期间人们安稳生活一道异常灰暗的阴影。

为了抑制虫害,各地的农人也想尽了办法。穿五毒衣、挂五毒符、吃五毒饼……据清人吕种玉《言鲭》记载,山东农人“于谷雨日画五毒符,图蝎子、蜈蚣、蛇虺、蜂、蜮之状,各画一针刺,宣布家户贴之,以禳虫毒。”山西农人会在谷雨当日在墙上贴“谷雨禁蝎贴”,灶神位则贴上“谷雨鸡”,再配以禁蝎咒语,咒语也浅显易懂:“谷雨日,谷雨晨,茶三盏酒三巡,逆蝎千里化为尘。”安徽部分地区的农村还发展出了极具地方民俗色彩的谷雨画,其中最著名的如《单鸡衔蝎》《双鸡衔蝎》《鸡报平安》……因为能克蝎子,鸡始终是画里的明星。

如果说附着于土地上的农人们在谷雨时节还算喜剧参半,那对于漂泊在海浪之上的渔民们来说,谷雨便是绝对的庆典。渔民们相信“鱼鸟不失信”,每年一到谷雨,休息了一冬的渔民便开始整网出海打鱼,一年的劳作也就正式开始了。

这当然不是巧合。谷雨时节,春汛水暖,黄渤海一带的鱼虾遵循着洄游规律从深海涌至海岸,渤海湾的浅滩遍布泥沼、海草丰美,恰又适合鱼类繁殖,于是一到谷雨,近海便成了天然的鱼仓,渔民们说“过了谷雨,百鱼近岸”,就是这个道理。

如此重要的时间节点,当然要配以隆重的祭祀活动。在山东半岛的不少地方,如荣成、龙口等地,一直保留着祭海仪式,流程大同小异:年轻渔民在年长渔民的指导下抬着“猪头三牲”,带着香案纸烛,鞭炮齐鸣、锣鼓喧天地来赶到龙王庙向海龙王献祭,在祈求新的一年鱼虾满舱后宣布开海。

谷雨之后,鱼汛期大约能持续一个月,这时节海里的鱼群陆续登岸,岸上的鱼市也热闹非凡。自此之后直到小满,各类鱼基本齐全,渔民所谓“小满鱼齐”一说,意思是过了小满便没什么大的鱼群,可以渐渐歇网了。相对于一年四季,渔民们这段嘉年华时间并不算长,于是谷雨这个起点更显得尤其重要。古早时年长的渔民们常教导年轻人“别拿谷雨当小满”,言下之意,便是谷雨正是鱼多时节,可不能像小满一样三天打渔两天晒网——否则,便要错过捕捞的好时节了。


茶煎谷雨春,诗写梅花月

农人渔夫的谷雨被挥洒在土地和海洋上,文人墨客的谷雨则被渲染在茶与诗中。

江南多绿茶。各地依开采时间的不周分为春、夏、秋三茶,其中以春茶的品质和口感最好。春茶中的佳品,古人有“明前茶”和“雨前茶”之谓:前者是清明前采的茶,芽叶细嫩,色清香绝,一向被视为茶中上品;后者是清明至谷雨前采的茶,滋味鲜浓而耐泡,别具韵味。若再熬到立夏,茶叶便粗老到不堪入口,所谓“茶到立夏一夜粗”了。

不过,春茶是不是一过谷雨便神采俱损,倒是值得商讨的问题。明人许次纾在《茶疏》中说道:“清明太早,立夏太迟,谷雨前后,其时适中。”稀缺的明前茶并不足贵,在许次纾眼中,谷雨前后产的茶性情温凉,有祛火、明目、除湿的功效,当属真正的极品。许次纾的说法,在“谷雨谷雨,采茶对雨”这一民谚中也能得到印证。谷雨是采茶的好时节,此时雨量充沛、温度适宜,茶树经过一季的休养生息,芽与叶均肥硕翠绿,正是收获的时候。老道的茶农还要讲究,说用谷雨这天上午采的新鲜茶叶制成的干茶,才是真正的谷雨茶,却不知背后是还是仪式感在作祟了。

茶的芽与叶在不同的采摘时间节点上形态各异,古人对此极为讲究。初长了一支单芽的,称为“莲心”;“莲心”经过生长后抽出一片嫩叶,叶如旗、芽如枪,就唤作“旗枪”;若再抽出一片叶,两片叶如鸟雀之喙,就成了“雀舌”;叶子再继续长,芽所占的比重更小,就最终长成了“鹰爪”。“莲心”过早,茶味太淡;“旗枪”“雀舌”口感舒适,鲜香怡人;“鹰爪”已是茶中下品,价值不大。清明、谷雨所产之茶多“旗枪”“雀舌”,自然广受茶客们的青睐了。由此看来,清明谷雨本也没必要分得太明白,清明茶与谷雨茶都是一年之中的佳品,又何必一定要拼出高下呢?古代文人喜欢在“阳春三月试新茶”,清明谷雨一并品茗,各有各的滋味。

茶在树干上是叶与芽,一入文人口便又成了诗。如宋人黄庚在《对客》中所写的那样:“诗写梅花月,茶煎谷雨春。”自茶道兴盛以来,但凡文人多嗜茶,对于茶中冠冕谷雨茶的偏爱之句,由唐至清,可谓信手拈来。

晚唐时期著名的诗僧、茶人齐己存世茶诗十三首,其中最出名的要数《谢中上人寄茶》,写的便是谷雨茶:“春山谷雨前,并手摘芳烟。绿嫩难盈笼,清和易晚天。且招邻院客,试煮落花泉。地远劳相寄,无来又隔年。”唐宋时期,茶客对沏茶所用之水的要求极高,好茶非要用特定地方的泉、井、江水不可,《谢中上人寄茶》中美如绿烟的谷雨茶,自然也要用落花泉水才般配。这种茶极为珍贵,哪怕是见多识广的齐己也要冒着地方偏远请友人遥寄,不然就只能再隔一年才能品尝了。

宋代“梅妻鹤子”的林和靖,隐居西湖,结庐孤山,却躲不开谷雨茶的诱惑。他在《尝茶次寄越僧灵皎》前两联写道:“白云峰下两枪新,腻绿长鲜谷雨春。静试恰如湖上雪,对尝兼忆剡中人。”宋代所饮之茶与当代不同,是用茶粉点成的抹茶,林和靖面前的谷雨茶点成后如湖上积雪,令诗人不由自主回忆起剡中的友人,这一盏谷雨茶里隐藏了多少人间烟火,却只有诗人自知了。

明代唐伯虎三笑点秋香的典故家喻户晓,其实点秋香是假,点谷雨茶却是真。唐寅有一卷行书七言律诗轴《谷雨》纸本流传至今,诗写得风流秀丽:“千金良夜万金花,占尽东风有几家。门里主人能好事,手中杯酒不须赊。碧纱笼罩层层翠,紫竹支持叠叠霞。新乐调成胡蝶曲,低檐将散蜜蜂衙。清明争插西河柳,谷雨初来阳羡茶。二美四难俱备足,晨鸡欢笑到昏鸦。”为唐伯虎所推崇的阳羡茶大有来头:这种茶产于江苏宜兴,以汤清、芳香、味醇而誉满天下,有“天子未尝阳羡茶,百草不敢先开花”之称。茶农炒成茶后以太湖旁顾渚山的金沙泉水冲泡,再盛在宜兴紫砂壶中,怎一个“三绝”了得。

清代名列“扬州八怪”的郑板桥以狂放不羁、藐视权贵著称,六十岁时曾撰自寿联一副,其中一句写道“但得温饱就好,稍有羡余更佳。”而谷雨茶,无疑是郑板桥“羡余”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。他的《谷雨》写道:“不风不雨正晴和,翠竹亭亭好节柯。最爱晚凉佳客至,一壶新茗泡松萝。几枝新叶萧萧竹,数笔横皴淡淡山。正好清明连谷雨,一杯香茗坐其间。”清明已过,临近谷雨,怎么不能来盏香茗呢?纵然如郑板桥这样的怪人,诗不一定要写梅花月,但是茶,还是要煎谷雨春,才不负年华。

岁月公平地行经世上的每一小方天地,而谷雨却能在不同的角落投射下不同的纹理。若套用张岱《湖心亭看雪》中名句“天与云与山与水,上下一白”,此时的人间风景便是:鸟与花与耕与渔与茶与诗,天地一谷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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